爺爺，一路走好

兩岸自1949年分治至今，已經進入第七十年。家父當年，正是1949年在自大陸赴台的船上所生的，如今也年屆古稀。因此今年，對我來說也有相當特殊的意義。我不想談諸如民族大義之類太大的命題，就說說我從這個親身見證兩岸分治的爺爺與父親身上，看到的事情。 父親生在大時代的動亂之中，1949年播遷來台的幾撥船上，就有身懷六甲的奶奶倉皇逃難的身影。聽父親說，奶奶挺著肚子，從湖南一路跋涉到港邊，好不容易上了船，居然在船上臨盆。當時那個年代，醫療環境本不進步，加上是逃難，何況又在船上，可想而知生產環境多麼惡劣，好在船上有軍醫，奶奶的這一關總算是熬了過去。到了高雄港邊，總算是安穩地下了船，就此在臺灣落地生根。 爺爺那一輩，打過抗日八年、走過國共內戰；在臺灣生長的第二代，雖不曾經歷過烽火漫連天，但兩岸之間小規模炮擊不斷。父親剛出生，兩岸古寧頭；六歲那年，一江山戰役；九歲那年，八二三炮戰。父親就算沒有經歷過戰爭的殘酷，卻也是在戰爭的氛圍下長大。因為這樣的氛圍，爺爺常帶著父親到海邊，告訴他：「家，在海的另一邊」。 到了我們這一輩第三代，對「故國」無從想像。在我們的腦海裡，所謂的「中國大陸」只是地理課本上的一張圖；所謂的「長江黃河」，也只不過是地圖上兩條水藍色的線。對我們來說，秦嶺淮河沒有故鄉的羈絆，沒有牽腸的記掛。秦嶺淮河的意義，只是「一月月均溫0。C等溫線」。 直到好不容易有了機會陪著爺爺與父親到湖南省親，給我的震撼不只一般般。我的印象太深刻，爺爺掛著耳機，答錄機裡播著京劇四郎探母。爺爺就這樣聽著「千拜萬拜也是折不過兒的罪來」這一段唱詞，從桃園哭到香港，又從香港哭到湖南。一直到曾祖母的墓前，爺爺雙膝一軟，趴在墓碑上涕泗縱橫，久久不能自己。在我的印象裡，爺爺是鐵骨錚錚的漢子，父親總說爺爺每次提到八年抗戰都是神采發光，炫耀似地告訴他面對日軍攻擊，他們是如何做到「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」的。但是，當爺爺真正面對曾祖母墓碑的那一刻，哭聲震天價響，聞者落淚，乍聽之下是控訴天地不仁；細聞才知道，爺爺多麼心疼那個疼他疼了一輩子的女人。聽大姑說，自從爺爺走後，曾祖母每天都在門口盼望，想著爺爺能提著一隻雞回來告訴他：今晚加菜。這樣盼啊、望啊，等了二十年，不敵病魔而撒手人寰。聽到大姑這樣說，要不是爸爸和幾個叔叔攔著，爺爺真的差點一頭撞死在曾祖母的墓碑前。他說他不孝，但這「不孝」兩字，是多少骨肉離散的悲劇。 看著爺爺望著曾祖母墓碑的眼神，我突然明白了什麼叫做「烽火連三月，家書抵萬金」。安史之亂方才三月家書一封即可抵萬金，兩岸分離七十年，家書一字何止億兆？看著父親望著素未謀面的大姑，我也突然懂了什麼叫做「弔影分為千里雁，辭根散作九秋蓬」。陳之藩說，要謝的人太多，就謝天吧；但當時爺爺與父親的心情卻是「要恨的人太多，就恨天吧」。 爺爺，千拜萬拜，折不過你對曾祖母的罪來。後輩送你，回湖南，贖罪吧。 一路，走好。 憶昔烽火漫連天，屍橫遍野血無邊。 南京廣州奔重慶，成都西昌渡臺灣。 八千里路他鄉去，六十餘載故土還。 寒來暑往景猶在，人面桃花淚潸潸。